原文
族叔楘庵言，嘗見旋風(fēng)中有一女子，張袖而行，迅如飛鳥，轉(zhuǎn)瞬已在數(shù)里外。又嘗于大槐樹下，見一獸跳擲，非犬非羊，毛作褐色，即之已隱，均不知何物。余曰：叔平生專意研經(jīng)，不甚留心于子史，此二物古書皆載之。女子乃飛天夜叉，博異傳載，唐薛淙于衛(wèi)州佛寺見老僧，言居延海上，見天神追捕者是也。褐色獸乃樹精，史記秦本紀(jì)，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，豐大特。注曰：今武都故道有怒特祠，圖大牛上生樹本，有牛從水中出，復(fù)見于豐水之中。列異傳：秦文公時，梓樹化為牛，以騎擊之，騎不勝，或墮地，髻解被發(fā)，牛畏之入水，故秦因是置旄頭騎。庾信枯樹賦曰：白鹿貞松，青牛文梓。柳宗元祭纛文曰：豐有大特，化為巨梓，秦人憑神，乃建旄頭。即用此事也。
王德圃言，有縣吏夜息松林，聞有泣聲，吏故有膽，尋往視之，則男女二人，并坐石幾上喁喁瞙語，似夫婦相別者。疑為婬奔，詰問其由。男子起應(yīng)曰：爾勿近，我鬼也。此女吾愛婢，不幸早逝，雖葬他所，而魂常依此，今被配入轉(zhuǎn)輪，從此一別，茫茫萬古，故相悲耳。問生為夫婦，各有配偶，豈死后又顛倒移換耶？曰：惟節(jié)婦守貞者，其夫在泉下暫留，待死后同生人世，再續(xù)前緣，以補其一生之瞚苦。余則前因后果，各以罪福受生，或及待，或不及待，不能齊矣。爾宜自去，吾二人一刻千金，不能與爾談冥事也。張口噓氣，木葉亂飛，吏悚然反走，后再過其地，知為某氏墓也。德圃為凝齋先生作秋燈叢話，漏載此事，豈德圃偶未言及，抑先生偶失記耶。
先外祖母曹太恭人，嘗告先太夫人曰：滄州有宦家婦，不見答于夫，郁郁將成心疾，性情乖剌，琴瑟愈不調(diào)，會有高行尼至，詣問因果，尼曰：吾非冥吏，不能稽配偶之籍也，亦非佛菩薩，不能照見三生也。然因緣之理，則吾知之矣。夫因緣無無故而合者也。大抵以恩合者必相歡，以怨結(jié)者必相忤，又有非恩非怨亦恩亦怨者，必負欠使相取相償也，如是而已。爾之夫婦，其以怨結(jié)者乎？天所定也，非人也，雖然，天定勝人，人定亦勝天。故釋迦立法，許人懺悔，但消爾勝心，戢爾傲氣，逆來順受，以情感而不以理爭，修爾內(nèi)職，事翁姑以孝，處娣姒以和，待媵妾以恩，盡其在我，而不問其在人，庶幾可以挽回乎？徒問往因，無益也。婦用其言，果相睦如初。先太夫人嘗以告諸婦曰：此尼所說，真閨閣中解冤神咒也。信心行持，無不有驗，如或不驗，尚是行持未至耳。
蔡太守必昌云判冥，論者疑之，然朱竹君之先德--唐人稱人故父曰先德，見北夢瑣言。蔡君先告以亡期，蔡君之母，亦自預(yù)知其亡期，皆日辰不爽，是又何說歟？朱石君撫軍，言其他事甚悉，石君非妄語人也。顧郎中德懋，亦云判冥，后自言以泄漏陰府事，謫為社公，無可驗也。余嘗聞其論冥律，已載灤陽消夏錄中。其論鬼之存亡，亦頗有理。大意謂人之余氣為鬼，氣久則漸消，其不消者有三：忠孝節(jié)義，正氣不消；猛將勁卒，剛氣不消；鴻材碩學(xué)，靈氣不消。不遽消者亦三：冤魂恨魄，茹痛黃泉，其怨結(jié)則氣亦聚也；大富大貴，取多用宏，其精壯則氣亦盛也；兒女纏綿 ，埋憂赍恨，其情專則氣亦凝也。至于兇殘狠戾，氣亦不遽消，然墮泥犁者十之九，又不在此數(shù)中矣。言之鑿鑿，或亦有所徵耶。
雍正戊申夏，崔莊有大旋風(fēng)自北而南，勢如潮涌，余家樓堞半揭去--北方鄉(xiāng)居者率有明樓以防盜，上為城堞。從伯燦宸公家有花二盎，水一甕，并卷置屋上，位置如故，毫不瞜側(cè)。而階前一風(fēng)爐銅銚，炭火方熾，乃安然不動，莫明其故。次日詢迤北諸村，皆云未見，過村數(shù)里，即漸高入云，其風(fēng)黃色，嗅之有腥氣，或地近東瀛，不過百里，海神來往，水怪飛騰，偶然狡獪歟。
從侄虞惇，甲辰閏三月，官滿城教諭時，其同官戴君邀游抱陽山，戴攜彭劉二生，從山前往，虞惇偕弟汝僑、子樹璟及金劉二生，由山后觀牛角洞、仙人室諸勝。方升山麓，遙見一人巖上立，意戴君遣來迎也。相距尚里許，急往赴之，愈近其人漸小，至則白石一片，倚巖植立，高尺五六寸，廣四五寸耳，絕不類人形，而望之如人。奇矣！凡物遠視必小，歐羅巴人所謂視差也。此石遠視大，而近視小，抑又奇矣。迨下山里許，再回視之，仍如初見狀，眾謂此石有靈，擬上山攜取歸。彭生及樹璟先往覓不得，汝僑又與二劉生同往，道路依然，物物如舊，石竟不可復(fù)睹矣。蓋瞞谷深崖，神靈所宅，偶然示現(xiàn)，往往有之。是山所謂仙人室者，在峭壁之上，人不能登，土人每遙見洞口人來往，其必?zé)捑鸹揭印?/p>
申丈蒼巔言，劉智廟有兩生應(yīng)科試，夜行失道，見破屋，權(quán)投宿息，院落半圯，亦無門窗，擬就其西廂坐，聞樹后語曰：同是士類，不敢相拒，西廂是幼女居，乞勿入，東廂是老夫訓(xùn)徒地，可就坐也。心知非鬼即狐，然疲極不能再進，姑向樹拱揖，相對且坐，忽憶當(dāng)向之問路，再起致詞，則不應(yīng)矣。暗中摸索，覺有物觸手，捫之，乃身畔各有半瓜，謝之亦不應(yīng)。質(zhì)明將行，又聞樹后語曰：東去二里，即大路矣。一語奉贈，周易互體，究不可廢也。不解所云，叩之又不應(yīng)，比就試策，果問互體，場中皆用程朱說，惟二生依其語對，并列前茅焉。
乾隆甲子，余在河間應(yīng)科試，有同學(xué)以帕瞡首，云墮驢傷額也。既而有同行者知之，曰：是于中途遇少婦 ，靚妝獨立官柳下，忽按轡問途，少婦 曰：南北驛路，而車馬往來，豈有迷途之患爾。直欺我孤立耳。忽有飛瓦擊之，流血破面，少婦 徑入秫田去，不知是人是狐是鬼也。但未見舉手而瓦忽橫擊，疑其非人，鬼又不應(yīng)白日出，疑其狐矣。高梅村曰：此不必深問，無論是人是狐是鬼，總之當(dāng)擊耳。又丁卯秋，聞有京官子暮過橫街東，為娼女誘入室，突其夫半夜歸，脅使盡解衣履，裸無寸縷，負置門外叢冢間，京官子無計，乃號呼稱遇鬼，有人告其家，迎歸。姚安公時官戶部，聞之笑曰：今乃知鬼能作賊。此均足為佻薄者戒也。
烏魯木齊千總柴有倫言，昔征霍集占時，率卒搜山，出于珠土斯深谷中，遇瑪哈沁，射中其一，負矢奔去。余七八人亦四竄，奪得其馬及行帳，樹上縛一回婦，左臂左股已臠食見骨，噭噭作蟲鳥鳴，見有倫，屢引其頸，又作叩劘狀，有倫知其求速死，拔刀貫其心，瞠目長號而絕。后有倫復(fù)經(jīng)其地，水暴漲不敢涉，姑憩息以待減退，有旋風(fēng)來往馬前，忽行忽止，若相引者，有倫悟為回婦之鬼，乘騎從之，竟得淺處以渡。
季廉夫言，泰興有賈生者，食餼于庠，而僻好符錄禁咒事，尋師訪友，煉五雷法竟成，后病篤，恍惚見鬼來攝，舉手作訣，鬼不能近。既而家人聞屋上金鐵聲，奇鬼猙獰洶涌而入，咸悚惶避出，遙聞若相格斗者，徹夜乃止。比曉視之，已伏于床 下死，手掊地成一深坎，莫知何故也。夫死生數(shù)也，數(shù)已盡矣，猶以小術(shù)與人爭，何其不知命乎？
廉夫又言，鐘太守光豫，官江 寧時，有幕友二人，表兄弟也，一司號籍，一司批發(fā)，恒在一室同榻寢。一夕，一人先睡，一人猶秉燭，忽見案旁一紅衣女子坐，駭極呼其一醒，拭目驚視，則非女子，乃奇形鬼也。直前相搏，二人并昏仆，次日，眾怪門不啟，破扉入，視其先見者已死，后見者氣息僅屬，灌治得活，乃具述夜來狀。鬼無故擾人，事或有之，至現(xiàn)形索命，則未有無故而來者。幕府賓佐非官，而操官之權(quán)，筆墨之間，動關(guān)生死，為善易，為惡亦易，是必冤譴相尋，乃有斯變。第不知所緣何事耳。
烏魯木齊軍吏茹大業(yè)言，古浪回民有踞佛殿飲博者，寺僧孤弱，勿能拒也，一夜 飲方酣，一人舒拇指呼曰一，突有大拳，如五斗栲栳，自門探入，五指齊張，厲聲呼曰：六。舉掌一拍，燭滅幾碎，十余人并驚仆。至?xí)裕烁鳚u蘇，自是不敢復(fù)至矣。佛于眾生無計較心，其護法善神之示現(xiàn)乎？
蘇州朱生煥，舉壬午順天鄉(xiāng)試第二人，余分校所取也。一日，余集閱微草堂，酒間各說異聞，生言曩乘舟，見一舵工額上恒粘一膏藥，縱約寸許，橫倍之，云有瘡，須避風(fēng)數(shù)日。一篙工私語客曰：是大奇事，云有瘡者偽也。彼嘗為會首，賽水神，例應(yīng)捧香，而前一夕犯不潔，方跪致祝，有風(fēng)飐爐灰撲其面，骨栗神悚，幾不成禮，退而拂拭，則額上現(xiàn)一墨畫秘戲圖，神態(tài)生動，宛肖其夫婦，洗濯不去，轉(zhuǎn)更分明，故以膏藥掩之也。眾不深信，然既有此言，出入往來，不能不注視其額。舵工覺之，曰：小兒又饒舌耶。長喟而已。然則其事殆不虛。惜未便揭視之耳。又余乳母李媼言，曩登泰山，見娼女與所歡，皆往進香，遇于逆旅，伺隙偶一接唇，竟膠粘不解，擘之則痛徹心髓，眾為懺悔乃開。或曰廟祝賄娼女作此狀，以聳人信心也。是亦未可知矣。
獻縣刑房吏王瑾，初作吏時，受賄，欲出一殺人罪，方濡筆起草，紙忽飛著承塵上，旋舞不下，自是不敢枉法取錢，恒舉以戒其曹，偶不自諱也。后一生溫 飽，以老壽終。又一吏恒得賄舞文，亦一生無禍，然三女皆為娼，其次女事發(fā)當(dāng)杖，伍伯夙戒其徒曰：此某師傅女--土俗呼吏曰師傅，宜從輕，女受杖訖，語鴇母曰：微我父曾為吏，我今日其殆矣。嗟乎！烏知其父不為吏，今日原不受杖哉。
交 河有姊妹二妓，皆為狐所媚，羸病欲死，其家延道士劾治，狐不受捕，道士怒，趣設(shè)壇牒雷部，狐化形為書生，見道士曰：煉師勿苦相仇也。夫采補殺人，誠干天律，然亦思此二女者何人哉，飾其冶容，蠱惑年少，無論其破人之家，不知凡幾，廢人之業(yè)，不知凡幾，間人之夫婦，不知凡幾，罪皆當(dāng)死，即彼攝人之精，吾攝其精，彼致人之疾，吾致其疾，彼戕人之命，吾戕其命，皆所請君入甕，天道宜然，煉師何必曲庇之。且煉師之劾治，謂人命至重耳，夫人之為人，以有人心也，此輩機械萬端，寒曖百變，所謂人面獸心者也。既已獸心，即以獸論，以獸殺獸，事理之常，深山曠野，相食者不啻恒河，可一一上瀆雷部耶？道士乃舍去。論者謂道士不能制狐，造此言也。然其言則深切著明矣。
程魚門言，朱某昵淮上一妓，金盡被斥出，一日有西商過訪妓，仆輿奢麗，揮金如土，妓兢兢恐其去，盡謝他客，曲意效媚，日贈金帛珠翠，不可縷數(shù)。居兩月余，云暫出赴揚州，遂不返，訪問亦無知者。貲貨既饒，擬去北里為良家，檢點篋笥所贈，已一物不存，朱某所贈，亦不存。惟留二百余金，恰足兩月余酒食費。一家迷離 惝恍，如夢乍回。或曰：聞朱某有狐友，其殆代為報復(fù)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