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
劉理順（十九日縊）
劉理順，字復(fù)禮，號湛六，河南開封杞縣人。萬歷三十一年癸卯，舉于鄉(xiāng)，凡十上春官，不第。人惜公數(shù)奇，公自視夷然。至崇禎甲戌成進(jìn)士，廷試第一。先是擬首李，上親閱公卷稱旨，遂擢冠多士，而李置二甲第一人，爭榮之。公曰科名固分內(nèi)事。昔宋王曾及第，或嘲之。公曰：平生志不在溫飽。今茲之舉，吾懼伊始，何榮為？人服其志。謂異時必卓有豎立。初授修撰，丙子記注起居。己卯典閩試。其程式皆深于理學(xué)、湛于道德之言。逾年遷諭德。癸未分考禮闈，所得多文章節(jié)義之士。甲申三月十九平旦，公入朝，門未啟，大理卿凌義渠、侍郎吳履中至，傳報賊騎入城，相顧愕然。俄傳上崩。公撫膺大慟曰：理順荷上特簡，無所報效。國事至此，萬死莫贖。還寓，手書輦于壁曰：成仁取義，孔孟所傳。文信踐之，余何不然？既掇巍科，豈可茍全！三忠祠內(nèi)，無愧前賢。北面再拜自經(jīng)。妻萬氏、妾李氏及子孝廉并仆四人俱殉。一云：并婢仆十八人，合門縊死。公素為德鄉(xiāng)里，其魁天下也，鄉(xiāng)人書榜于門曰：天從人愿。至是，賊多中州人，有數(shù)百騎至其寓曰：此吾鄉(xiāng)杞縣劉狀元，居鄉(xiāng)極善，里人無不沐其惠者。吾輩奉李將軍令，正來護(hù)衛(wèi)公，以報厚德，何遽死也。俱下馬痛哭，羅拜而去。時為臣死君，妻死夫，子死父，仆死主，一家殉難者，以劉狀元為最。南都贈公詹事府正詹事。謚曰文正。妻萬氏，贈淑人，并妾李氏，同祀旌忠祠。
嘗歷考宋、元以來，以狀元死事者，于宋得三人，何稟、文天祥、陳文龍。于元得三人，李黼、泰不華、李齊；而本朝乃五人焉。遜國之時，則黃侍中觀；土木之難則，有曹文忠鼐；北京之變，則劉文正理順；而浙東有余庶子煌，江右有劉中允同升，先后皆死國事。此亦科名人物之盛，軼于前代者也。余公煌，字武貞，紹興會稽人。天啟乙丑狀元，授翰林院修撰起居注。時，魏忠賢方用事，修三朝要典。一書，公以史官連署銜名。崇禎中，歷官至中允、諭德至左庶子。以前事為論者所龁，故不得大用。魯王監(jiān)國浙東，起拜為兵部尚書。北兵至，投水而死。劉公同升字晉卿，吉安吉水人。崇禎丁丑科狀元及第，授翰林院修撰。樞輔楊嗣昌之奪情也，上方銳意滅賊向用，公與編修趙士春，交章劾奏，因俱降謫。公補福建按察司知事，復(fù)官升右中允，起義不允，遂死于峽江。二公之死，皆死于崇禎以后，以科名故，連次書之。
論曰：劉公其遜國時黃伯瀾后一人哉！不然，并列鼎元，適遭大故，一門靖節(jié)，何大致相類也。先后相距，幾三百年，取義成仁，較如一轍。語云：非常之時，賢者出焉，其謂是歟！
臣死君，忠也；子死父，孝也；妻死夫，節(jié)也；仆死主，義也；忠孝節(jié)義，萃于一門，可謂盛矣。可謂難矣。而劉公復(fù)以狀元及第，兼此四美，尤盛中之盛、難中之難也。馨照青史，休哉！
吳麟征
吳麟征，字來玉，號磊齋，浙江嘉興海鹽人。天啟壬戌進(jìn)士。初任江西建昌司李，丁憂，起補閩之興化，平反出入，獄無冤民，綜核諸屬，吏莫敢以私進(jìn)。有暮夜郤金風(fēng)，以治行高等，征拜吏科給事中。同官章正宸、莊鰲獻(xiàn)以建言忤旨下獄，公上疏力救。又論安民之本在于守令，守廉則令不敢貪，守慈則令不敢虐，守精明則令不敢叢脞。且為令者眾，又多操刀學(xué)割之徒，故遴別難精；為守者寡，皆循資積俸而升，故才品易核。愿皇上廷推禮遣。凡生民疾苦、吏治臧否，使得自達(dá)于天子。迨績成而后加不次之擢。上不能用。歷兵、刑兩垣，后掌吏垣。見盜賊蠡起，民生凋瘁，屢疏乞身任危疆，竟不見許。庚辰大計，時三吳守令，倚要人為窟穴，吏部拱手莫敢問。公與掌河南道祁公彪佳，矢志澄清。凡吞舟漏網(wǎng)者，皆置拾遺白簡中。窮奇饕餮，為之一清。故事：掌吏垣者，計吏事竣，即其月優(yōu)擢太常，獨公不至宰相之門，一駁再駁，政輔乞骸，公命始下。此甲申三月初七也。時寇警且迫，公以十二受事，十五奉命坐西直門。十六甲辰，寇突至城下，公擐甲衣短衣寢處城隅，寇攻西北一帶最急，西直尤當(dāng)賊沖。同守者相繼避去。公遺友人書曰：時事決裂，一旦至此，同官潛身遠(yuǎn)害，某惟致命遂志，自矢而已。時上下倉皇失措，火攻備御多不習(xí)。公登陴周視，矢叢射如猬，屹立不稍退，指麾益厲。士卒匱糧已五月，莫肯用命。公夜坐撫病卒，忽墮大炮，破瓦落公案前，椽楹盡倒。公神色不變，手撫如故。士卒皆感泣。十七乙巳，公親督徒者，載土石塞門，同守武安侯鄭某，伯張某，尚開門納難民，賊數(shù)百騎尾其后不覺，公手施箭炮，賊稍郤。始從公議，塞門城頭宦寺，鮮服怒馬，相視不驚，高擎青蓋，馳走雜撓，守卒欲擅啟閉，凡坐門諸臣俱不得登城望賊。公奪路上城，見賊忽盡易緋衣，俄而同守一官，亦易緋衣登陴。公怪而目叱之。是夕更深，太監(jiān)某密遣二卒，手箭飛至，斬關(guān)求出，公親詰之，語塞，乃厲郤之。俄從德勝門去矣。十八丙午，賊集城隍，多羸弱男子，公召諸卒諭之，能殺一賊者，賞五十金。須臾健卒數(shù)百，縋城格殺賊百余人，擒十余人，即斬之城下。賊分馬步，東西回顧，狀如欲退，城上歡呼。公曰：此賊狡耳，必合營至矣。未幾，果大至，攻益急。戚臣、貴臣，相與議，勢不可支。公請見天子言狀。至西長安門，二鼓矣，門守少宰沈惟炳，禁出入。公排門直入，門遇輔臣魏藻德，引公手曰：朝廷大福，自無他虞。旦夕餉且集，公何匆遽為？拉公同出。公既不得面圣，復(fù)走謁總憲李公邦華，道不可為狀，相持而泣。遂還西直門。十九丁未黎明，宮人數(shù)千百，競從東華門出，城中大擾，訛言天子他幸，城守益弛。賊遂緣德勝門入，守卒盡逸。公即距戶自經(jīng)，為從者所解，擁公哭。公曰：我若得一見天子，吾無憾矣。從者侍公走，風(fēng)塵滿面，卒不能前。入道左三元祠，舉首視屋梁曰：吾終此矣。遂索酒飲。語從人曰：吾受恩，列卿寺，國亡賊入，雖君父消息未真，亦何顏自活。眾皆哭。公止之曰：無亂我方寸。且睡去，約二鼓，公喉間格格有聲，家人張儉者，先覺其起視，已用舊帨作結(jié)自經(jīng)，亟解之，得蘇。公曰：殺我！殺我！家人泣而請曰：明旦待祝孝廉至，可一訣。公許之。蓋祝淵乃公之密友，同鄉(xiāng)舉人，以奏對劉宗周被逮時留京師也。公遂起作絕筆云：祖宗二百七十余年宗社，一旦而失，雖上有元龍之悔，下有魚爛之殃，而身居諫垣，不能匡救，法應(yīng)褫服。殮時用角中青衣，覆以單衾，墊以布席，足矣。棺宜速歸，恐系先人之望。茫茫泉路，炯炯寸心。所以暝予目者，又不在乎此也。崇禎十七年三月二十日，罪臣吳麟征絕筆。又寄弟偏沅中丞麟瑞書，則憂江南有事。寄從弟書，則明生平學(xué)文山，要窮就窮，要死就死之志。寄諸子則教以讀書明義理，崇儉樸，不能北面事人義。是日有同官某，既身許賊，復(fù)遣一役招公，謀歸里。公麾役去。已而復(fù)來，擠之戶外。逆臣高翔漢，已授賊署，雅知重公，解說百端，公厲辭郤之。恨恨去。祝孝廉聞狀來視公。公酌酒慷慨與別，相對泣數(shù)行下。告孝廉曰：往予問道山陰劉念臺先生。先生曰：人之初念，未嘗不善，往往以轉(zhuǎn)念失之。授命，我初意也，我會試放榜之夕，夢一人義手向背，口吟文信國句贈之云：山河破碎風(fēng)飄絮，身世浮沉雨打萍。問路人云：是劉宗周。我與劉同出，而劉先隱。今山河破碎，不死何為。我陳整飭江南，樞臣不許。我請身任危疆，冢臣不許。天下事尚可為，只索待之后人耳。或曰黃冠歸故鄉(xiāng)，今亦可然否？公笑曰：文山之言雖爾，文山之事若何。抵暮，孝廉別，公去遂投環(huán)，移刻乃逝，顏色凜凜，白髯戟張，川日含暝如生時。傳賊將甘心殉節(jié)者，左右錯愕無所出。倪公元璐，六日始?xì)殹ＴS公直舁尸驗視得殮。施公邦曜，賴江右曾明經(jīng)子聿得殮，李公邦華，既驗，懼不敢蓋棺。惟孝廉曾公遺命即日棺殮，卒亦無患。賊既入京，八門齊啟，惟西直門堅塞不能開。二十日，猶聞炮攻。二十一日，始得寂然。卒從平子德勝門而入。西直尚無恙。后大清師至燕，于五月初七，遣城西御史某，發(fā)掘西直門，然后盡開。其有功城守若此。當(dāng)癸未冬、甲申春，間有撤寧遠(yuǎn)守關(guān)門之議，督臣王永吉、樞臣張縉彥、鎮(zhèn)臣吳三桂倡之。天子下其議，惟公言撤之便。一時廷論群議之。輔臣陳演、魏藻德尤與公左。次輔方岳貢貽書南司馬史可法，深咎公守關(guān)之議。事竟寢。又嘗于壬午冬，陳整飭江南根本重地，為京師應(yīng)援，請假南司馬以權(quán)，節(jié)制諸帥，亦為群論所格云。南都贈公兵部右侍郎，謚忠節(jié)，祀旌忠祠。初，城陷，訛言先帝匿前門外，從者多勸公削發(fā)南遜，圖事報國。公語之曰：我身居諫垣，言不足動主，目擊時危，每欲牽御衣哭陳其詳，自觸而死，以尸為諫。況國破日乎？
論曰：燕京之難殉者數(shù)人，然死則死耳，于國事未有濟也。惟公則不然，使棄寧遠(yuǎn)，從吳帥之說行，上則為奉天之李晟，次則為汴都之種師道，無難也。何至封豕長蛇，憑陵無忌，覆我宗社，賊我君父哉？即不然，人盡堅守如公，賊頓兵城下，援師漸集，有鳥奔獸潰耳。況得早從公南司馬節(jié)制諸帥之議，威柄既肅，勤王義旅，可一呼集乎。然則世徒以殉節(jié)目公，豈為知公者哉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