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

　　周順昌，字景文，號蓼洲，吳縣人。萬歷四十一年癸丑進士，授福州府推官，考滿擢吏部主事。吏有以人參湯進，公酬之金，戒勿再進。嘗推一大僚，失要人意，遂引歸。時逆珰日熾，巡撫周起元以忤珰削籍，公為贈言指斥不諱。嘉善吏科都垣魏大中被逮，道經吳門，公過之，以女字其孫，奉酒炙相持慟哭，流連三日。且云：大丈夫視死如歸，幸勿為兒女牽懷，使千秋而下知有繼楊椒山而起魏某，亦不負讀書一場，所可恨者椒山為權相所害，公為權珰所害，又有些不同處。然而忠臣無二道，止行其所志可也。且詈魏忠賢雞狗而別。臨行云適聯姻語，小弟決不食言，周順昌是個好男子，老先生請自放心乃去。校尉俱聞其言，倪文煥疏劾公不應與罪人結婚，因言署選時受賄不可勝數。至張家灣舟為之沈。不知公取道中州，歸裝僅二擔而已。疏出聞者咸唾罵。然公竟落職，而珰怒未已。公對人語刺刺亦未已也。天啟六年丙寅，蘇杭織造太監李實，欲得忠賢歡，迺借織造事，以欺君蔑旨參誣諸臣。奉圣旨周起元有違明旨，擅減袍段數目，又掯勒袍價，以致連年誤運，且托名道學，引類呼朋，各立門戶，一時逢迎附和，有周宗建、繆昌期、周順昌、高攀龍、李應升、黃尊素，盡是東林邪黨，與起元臭味親密，干請說事，大肆貪婪，吳民恨深切齒，除周宗建、繆昌期已經逮解外，其周起元等五人都著錦衣衛差的當官旗，扭解來京究問。李實仍安心供職。該部知道。此三月忠賢所捏旨也。錦衣衛掌堂田爾耕，遣官旗張應龍、文之炳等六十余人，分拿公等。十五至蘇州，吳縣令陳文瑞，公所拔士也，夜半叩戶求見，撫床而慟。公曰：吳固知詔使必致，毋效楚囚對泣，乃悉召故人與決別，而夫人吳氏號泣昏迷，絕而復蘇者再。諸子環地而哭，聲徹街市，公不顧，神色自若。臨行，妻舅庠士吳爾璋曰：昔范司隸囑子數語，千古酸鼻，君獨恝然長往乎？公笑曰：無事亂人懷也。顧左右有一素膀曰：此龍樹庵僧屬書者，向已許之，今日不了，亦一負心，乃呼筆題“小云棲”三字。字大如斗，體法遒勁，復書周順昌題并識年月日。投筆而起。意氣浩然。甫出門，百姓號冤聚送者已數百人，公囚服小帽詣軍門，士民聚益眾。巡撫毛一鷺，浙人也，檄有司數易置公，毋使贅益眾，一日四五遷，然遠近聞風，相繼至愈多，皆言吏部清忠亮節，何罪而朝廷逮之，相守至昏夜，猶不散，旦則復聚。自十五日至十八日，蓋通國皇皇也。開讀之日，郡中士民送者數萬，相聚謀乞兩臺，懇其疏救。于是皆執香迎順昌于縣署，號聲振天，縣官馬不得行。日午至西察院，諸生五百余人，公服立門外，頃巡撫毛一鷺、巡按徐吉至，百姓執香伏地，呼號之聲，如奔雷瀉川，轟轟不辨一語。諸生王節、楊廷樞、劉曙、鄭敷教、劉羽儀、文震亨、殷獻臣、王景皋、袁征、朱隗、沙舜臣、王一經等，乃迎兩臺于門，痛哭而陳曰：周詮部清忠端亮，輿望久歸，一旦以觸忤權珰，遂下詔獄，百姓怨痛，萬心若一，明公為天子重臣，何以慰洶洶之眾，使無崩解之患。言訖，諸生皆慟哭，一鷺流汗被面，惴惴不敢出一語。旗尉文之炳等妄自尊大，不察民情，持械擊百姓，且厲聲曰：東廠嚴旨逮官，迺容鼠輩置喙。百姓顏佩韋等聞之，還問曰：而言東廠逮官，則此旨出魏監耶？諸旗虎面豹聲，曰速剜若舌。旨出東廠將何如？韋等不勝佩憤，振臂大呼曰：吾輩謂天子詔耳。東廠何得逮官。首擊之炳，百姓從者千計，以傘柄擊緹騎，諸生皆驚避，毛一鷺恐怖失色，急請兵自衛。與徐吉散去。兵備張孝、太守寇慎，陜西人，甚得民心，再三曉諭，至夜分百姓始漸散，從尉李國柱死，余或匿斗拱間，或升屋走，因得全。公立不動，請就獄中。當事者命宿署中。是日，城中正沸而錦衣逮黃尊素者，由吳入浙，泊舟胥江，罔知也。登岸揚楊，凌轢市民，一人偏袒呼曰：是何得縱，一招而擊者云集，遂沈其舟。焚其衣冠，所得輜重，悉投之于河。諸旗僅以身免。始知城中有變，踉蹌而逃。曰：東廠誤我。越二日，民情稍定，公謂所知曰：今我赴都必死，死則訴高皇帝速殛元兇，以清君側之惡。君等他日為我作忠臣傳可耳。乃以三月二十六日黑夜潛行，遠郡城百里，于野次宣讀矯旨，防民心憤憤生變也。自是旗校相戒不敢復出，故有本處撫按起解之議。公至都下獄對簿不屈，強坐贓三千，即欲殺公。天意示儆，火起王恭廠，奉旨停刑，六月酷暑，復五日一嚴比，公大罵許顯純。顯純將銅錘擊公齒，齒俱落，公猶極罵噴血于顯純面，遂死。明年逆珰敗，追贈公太常寺卿，蔭一子，謚忠介。

　　公下獄，生員王節、劉羽儀、王景皋、殷獻臣、沙舜臣五人黜退，而顏佩韋、楊念如、沈揚、馬杰、周文元五人下獄。太守寇慎嘆泣語司獄曰：此俱是仗義人，不須拘禁，即家屬送飯亦不可阻。至十月，公柩至閶門河下，馬杰云：周吏部忠臣已死，速殺我等去輔彼作厲鬼擊賊。顏佩韋云：上本是毛都堂，今本下生殺在彼，我輩殺了先去尋他，毛聞之大怒，適報升兵侍，即委理刑斬五人于閶門吊橋，時顏佩韋等四人俱不畏，獨周文元本輿夫，大哭，馬杰笑曰：大丈夫譬如病死，與草本同腐，今我等為魏賊惡黨所害，未必不千載留名，去去。時法場上觀者數千人，佩韋笑謂眾曰：列位請了，我學生走路去了，歿后五人為神，蘇人有疾，必祭賽之。毛一鷺，嚴州遂安縣人，一日在家對客，讀邸報，忽見五人來追，默然入內，客訝之，已而聞內哭聲，一鷺大叫一聲而死。虎丘東有石豎于道旁，題曰五人之墓，或謂狀元文震孟書也。墓門額云：義風千古，乃解元楊廷樞筆。暮內碑云：顏佩韋等，至今莫不稱之。康熙二年癸卯季冬十八日，予過而欲謁之，以門扃不得入焉。

譯文及注釋

　　周順昌，字景文，號蓼洲，吳縣人。萬歷41年（1613年）進士。最初被授福州府推官，任期滿后升遷為吏部主事。曾有小吏獻給他人參湯，周公付款給他并告誡他不得在如此行事。周順昌曾推薦一人任職高官，因此忤逆了某大員之意，周引退歸鄉。當時閹黨橫行，巡撫周起元因違逆了魏忠賢而被削官回鄉，周公贈言與周起元，其中指斥魏忠賢并無忌諱。吏部都垣嘉善人魏大中被逮后，途徑吳門，周公前去拜訪，并將女兒許配給魏的孫子，奉上酒肉，二人持手慟哭，并說：大丈夫視死如歸，不要為兒女掛懷，此去令千年之后大家還知道楊椒山過后還有魏某奮起，也不負我等苦讀一場，你被魏忠賢陷害，又有一些與眾不同之處，但忠臣直道而行，行為符合自己的志向即可。還大罵魏忠賢，到雞叫天明是方作別。臨行時周對魏說，剛剛說到聯姻的事情，小弟決不食言，我周順昌是好男兒，老先生請放心去。押送的校尉都聽到他們的對答，倪文煥彈劾周順昌不應與罪人聯姻，并構陷魏大量受賄，東西之多，導致船到張家灣時被壓沉了。卻不知道魏大中從中州過，行裝只不過兩擔而已。該奏章一出臺，就被知情者唾罵，但魏大中竟然因此去職，至此魏忠賢的怒氣都不能平復。而周順昌的言辭也廣為流傳。天啟6年（1626年）丙寅，蘇杭織造太監李實想討魏忠賢歡心，借口織造的事務，以欺君蔑旨的罪狀上疏誣告諸位大臣。天啟下旨說：周起元違反明旨，擅自減少袍段的數目，有惡意壓低袍子價格，導致連年耽誤運送，并且假托道學之名，招納同類呼朋引伴，建立朋黨，一時間互相逢迎附和，有周宗建、繆昌期、周順昌、高攀龍、李應升、黃尊素等人，全是東林邪黨，與周起元臭味相投，互相庇護請托，大肆貪贓枉法，江蘇的百姓切齒痛恨，除周宗建、繆昌期已經捉拿解送京師外，其余周起元等五人命錦衣衛派遣人員一并捉拿進京問罪。李實仍在原職安心任職。此令。這是3月魏忠賢捏造的圣旨。掌錦衣衛事田爾耕派遣官旗張應龍、文之炳等60余人，分頭捉拿周順昌等人。15日錦衣衛到達蘇州，吳縣縣令陳文瑞是周順昌公簡拔的士人，半夜到周順昌公府上叩門求見，見面后伏床大哭。周順昌公說：我早知捉拿我的詔書使者必然回來，就不要效法楚囚相對哭泣了。于是把門生故舊召集起來與大家訣別，周順昌公的夫人吳氏嚎啕大哭以致昏迷，醒了又哭暈幾次。幾個兒子圍著周順昌公哭泣，哭聲響徹街市，順昌公神色自若、并不回顧。臨行前，順昌公的妻舅秀才吳爾璋說：當年范司隸囑咐兒子的幾句話，千古之下人們還聞之落淚，公今日恐怕一去不回，難道忍心不留下只言片語嗎？

　　順昌公笑道：那么做無非是突然亂人心懷啊。順昌公環顧左右看到一幅沒有寫的條幅說：這是龍樹庵的僧人求我寫的，當初已經答應了他們，今天不了此囑托就是負心了。于是叫人拿來筆墨題上了小云棲三字。字大如斗，字體遒勁，又落款周順昌題并寫下年月日后投筆起立，意氣洋洋。剛出門，外面聚集喊冤為其送行的百姓已經有數百人，順昌公穿著囚服帶著小帽到達城門，士人百姓聚集得越來越多。巡撫毛一璐，浙江人，多次要求有司變化關押順昌公的地方，不要讓更多的百姓士人聚集，一天之內變更了四五次，但是每次遠近的百姓士人都聞風而至，越來越多，都說順昌公清忠亮節，朝廷因為什么罪名要捉拿他？大家守著關押處直到深夜也不肯散去，天亮了有更多人聚來。從15日到18日，周邊不明真相的群眾人心大亂。到圣旨開讀的那一天，周圍士人百姓為順昌公送行的有數萬人，大家聚集在一起要向官府為周公喊冤，懇請官府上疏營救周公。于是大家都在縣衙周圍手持香燭迎接周公，嚎哭聲震天，官員的馬匹都不得前行。中午到達至西察院，有500多生員穿著公服站在門外，等巡撫毛一璐、巡按徐吉到達，百姓們都手持香燭跪在地上，只是嚎哭，聲音如雷聲貫耳又如大江奔流，卻不發一言。生員王節、楊廷樞、劉曙、鄭敷教、劉羽儀、文震亨、殷獻臣、王景皋、袁徵、朱隗、沙舜臣、王一經等人在門口迎上巡撫、巡按，痛哭陳辭說：周順昌公清忠端亮，眾望所歸，一旦忤逆了魏忠賢就被捉拿到詔獄，百姓埋怨痛恨，萬眾一心，明公們身為天子重臣，打算如何安撫洶洶民情，解決這崩壞的局面。說吧，眾生員都大哭。毛一璐滿面流汗，心懷惴惴不敢說話。旗尉文之炳等人妄自尊大，不體察民情，持器械毆打百姓，還厲聲呵斥：東廠奉嚴旨捉拿犯官，豈能容你們這些鼠輩插嘴。有白身顏佩韋等人聽到這話，反問說：你既然說東廠捉拿犯官，那么這旨意是不是魏忠賢所出？錦衣衛眾人聽說頓時勃然大怒，大叫快快割了他們的色調，旨意是東廠所出你等又敢何如？顏佩韋等氣憤難平，振臂大喊道：我們以為是天子的詔書，東廠有何資格捉拿官員。于是毆打文之炳，有上千百姓一擁而入，用傘柄毆打錦衣衛，眾生員大驚走避，毛一璐驚恐失色，急令士兵護衛，和徐吉一起離開。當地兵備張孝、太守寇慎都是陜西人，很得民心，再三向百姓說明圣旨，到晚上百姓才漸漸散去，錦衣衛中李國柱被打死，其余有的躲在斗拱中，有的爬上屋頂逃跑才得以保命。順昌公站立不動，只求入獄。現場主管者便下令住宿在官署中。當天，全城正哄亂時錦衣衛抓捕了黃尊素，從吳縣帶往浙江，停船于胥江，船上錦衣衛并不了解城中的情況，登岸后趾高氣揚，欺凌市民，有人便大呼道：什么人如此囂張。放聲一呼，眾人云集毆打，擊沉了錦衣衛的坐船，燒毀了他們的衣冠，將他們所有的輜重投入河中。錦衣衛眾人只逃得性命而已。這才發現城中事變，于是倉皇逃跑，說：東廠害了我們。過了兩天，民情稍微穩定，順昌公對好友說：今次我赴京必死，死后定要向太祖高皇帝控訴，請他擊殺元兇，清除今上身邊的賊臣，諸君等到將來為我做忠臣傳就可以了。于是押解周順昌黑夜出發，潛行到百里之外在荒野中宣讀了矯詔，以防民意洶洶再生事變。從此東廠不敢出都門。順昌公到了京師后即被下獄，在獄中受審始終不屈，被強安了個貪贓三千的罪名打算殺害他。這時候天意示警，發生了王恭廠之變，于是奉旨暫停處刑，但當時已是6月酷暑，每5日就對順昌公用刑一次，順昌公大罵許顯純。許顯純下令用銅錐打順昌公的牙齒，將牙齒全部打掉，順昌公對許顯純劈面噴血、破口大罵，最終還是被害。第二年魏忠賢失敗，順昌公被追贈為太常寺卿，蔭蔭封一子，謚為忠介

　　順昌公到京下獄后，生員王節、劉羽儀、王景皋、殷獻臣、沙舜臣等5人被削除功名，顏佩韋、楊念如、沈揚、馬杰、周文元等5人被逮入獄。太守寇慎哭泣對有司說：這都是仗義的人，本不需要拘禁，家屬送飯不可阻止。到了10月，順昌公的靈柩運回來了，馬杰說：周順昌公這樣的忠臣已經死了，趕快殺了我等，我等與順昌公一起變成厲鬼殺賊。顏佩韋說：此案向朝廷上奏處罰意見的是毛都堂，生死都在他，如果我們被殺了也要先去找他。毛一璐聽說大怒，正好有報告說他已經升職為兵部侍郎，于是結案將這5人在閶門吊橋處斬。當時顏佩韋等4人怡然不懼，唯有原是轎夫的周文元大哭，馬杰笑道：大丈夫如果老病而死，不過是與草木同朽而已，現在我等被魏忠賢一黨所害，未必不能千古留名，死就死吧。當時法場上圍觀者有數千人，顏佩韋笑著對眾人說：列位請了，學生我就先上路了。五人死而為神，蘇州人如果有病比如要祭祀他們。毛一璐是嚴州遂安縣人，一天在家中待客，正讀邸報，忽然看見5人來追趕，無聲無息的就登堂入室，客人正在驚訝，已經停機哭聲，毛一璐大叫一聲就死去了。虎丘東邊有一塊碑，上題五人之墓，有人說是狀元文震孟手書。墓門匾額上書義風千古，是解元楊廷樞所寫。墓地內有碑上寫有顏佩韋等人事跡，至今眾人莫不稱頌。康熙2年（1662年）我從蘇州經過想去拜謁，可惜墓門關閉未能入內

參考資料：